文/道堅
濮人是先秦時期活躍于中國西南及長江中游地區的古老族群,其衍生的“百濮”文化是西南地域文明的重要源頭之一。作為“百濮”分支的合川濮人,依托三江匯流的地理優勢,創造了獨特的地域文化,其遺址遺跡不僅是濮人歷史的關鍵實證,更見證了濮與巴從沖突到融合的族群互動進程。本文結合文獻記載與考古發現,從濮人分布、濮國興衰、族群流動、文化遺存及合川濮人遺址等維度,系統梳理濮國與合川濮人文化的歷史脈絡。
一、濮人分布與濮國的興衰脈絡
(一)濮人的地域分布
濮人并非單一族群,而是由眾多濮姓部族組成的“百濮”聯盟,分布范圍廣泛且分散,核心區域貫穿今西南及長江中游多省,具體可劃分為四大板塊:
長江中游地區:以今湖北西南部(恩施、宜昌)、湖南西北部為中心,是濮人早期活動的重要區域,商周時期此處濮人部族與楚、鄧等國相鄰,《左傳》中“楚武王伐濮”即指向這一區域的濮人分支。
川渝地區:涵蓋今重慶大部(合川、綦江、涪陵)及四川南部(宜賓、達州),其中合川因三江匯流成為濮人聚居核心,四川宜賓古稱“僰道”,“僰”即濮人分支,是川南濮人的主要活動區。
云貴地區:以貴州西北部(畢節、遵義)、云南東北部(昭通)為重點,此處濮人后與僚人融合,成為夜郎國的主體先民,今貴州仡佬族即為此支濮人的直系后裔。
中原邊緣地區:部分濮人部族曾活動于今河南南部、山西南部,與中原諸國產生交集,但并非濮人分布的主流區域,后逐漸融入中原文化。
(二)濮國的興衰時間線
濮人并未形成統一的“濮國”政權,文獻中“濮國”多為對某一區域濮人部族聯盟的泛稱,其興衰需結合“百濮”整體發展歷程梳理:
起源與初步發展(夏商時期,約公元前21世紀-公元前1046年)濮人早在夏朝已見諸記載,《尚書·牧誓》明確提及周武王伐紂時,“庸、蜀、羌、髳、微、盧、彭、濮”八國參戰,其中“濮”即指長江中游的濮人部族,說明此時濮人已形成具有一定影響力的部族聯盟,可視為“濮國”形態的雛形。
鼎盛與分散并存(西周至春秋早期,約公元前1046年-公元前7世紀)西周時期,濮人部族聯盟規模擴大,周王朝在濮人區域設“濮監”(湖北隨州葉家山墓地出土“濮監簋”銘文佐證),對濮人進行間接管控。此階段“百濮”各分支獨立發展,長江中游、川渝、云貴的濮人部族均形成相對穩定的聚居區,雖無統一君長,但部族聯盟的凝聚力較強。
衰落與融合(春秋中期至戰國末期,約公元前7世紀-公元前221年)春秋中期后,楚、巴等國勢力擴張,濮人遭受擠壓:公元前704年楚武王征服長江中游濮人,使其成為楚國附屬;川渝濮人則與巴人長期沖突,后被巴國統治;云貴濮人融入夜郎國。至戰國末期,隨著楚滅夜郎、秦滅巴蜀,“百濮”各分支逐漸失去獨立部族形態,“濮國”作為部族聯盟的泛稱徹底退出歷史舞臺,濮人融入周邊族群或演變為后世少數民族。
二、濮族的流動變遷與巴濮關系演變
(一)濮族的流動與分化軌跡
濮族的流動始終與自然環境、族群沖突及資源分布緊密相關,整體呈現“由東向西、由北向南”的遷移趨勢,核心分為三個階段:
1、早期擴散(夏商至西周):濮人從長江中游發源地向周邊擴散,一支沿長江逆流進入川渝,占據合川、宜賓等水網密布區域(便于稻作與制鹽);另一支向西南進入云貴,與當地土著融合,形成新的濮人分支。
2、中期收縮(春秋至戰國):受楚、巴擴張擠壓,長江中游濮人向川渝、云貴遷徙,與當地濮人匯合;川渝濮人則向嘉陵江、涪江上游遷移,部分進入合川深山區域,形成“分散聚居”的格局。
3、后期融合(戰國至秦漢):隨著秦統一六國,濮人徹底失去獨立部族空間,川渝濮人融入巴文化,云貴濮人成為夜郎文化主體,長江中游濮人融入楚文化,最終完成從“百濮”到多族群融合的轉變。
(二)巴國、巴人與濮國、濮人的關系:從沖突到融合
巴與濮作為西南地區兩大古老族群,其關系經歷了“相鄰對峙—戰爭沖突—統治融合—文化共生”四個階段,核心互動集中于川渝地區:
第一階段:地域相鄰,各自發展(夏商至西周)
巴人早期活動于今湖北清江流域,濮人聚居長江中游及川渝,二者地域相鄰但交集有限。巴人以漁獵、青銅冶煉為特色,濮人以稻作、制鹽為核心,因資源分布不重疊,形成“并行發展”的格局,合川此時為濮人獨立聚居區,未受巴人影響。
第二階段:巴人西遷,沖突加?。ù呵镌缙冢?/p>
春秋初期,巴人受楚國擠壓西遷至川渝,進入濮人核心聚居區(今合川、涪陵一帶),因爭奪三江流域的鹽資源與耕地,巴濮矛盾激化。北宋《濮巖銘》記載“巴濮鄰國,室家相賊。為狼為蜮,劍血枯蝕”,生動描繪了巴濮兩國(部族聯盟)相互攻伐的場景,合川釣魚山“巴濮二王墓”傳說(相傳巴濮君主會盟互刺而亡),即為此時沖突的民間記憶。
第三階段:巴人征服,濮入巴治(春秋中期至戰國)
春秋中期,巴人勢力壯大,征服合川及川渝地區的濮人部族,濮人成為巴國統治下的主要族群。巴國保留濮人部分文化傳統(如稻作、制鹽技術),同時將巴人的青銅兵器制作、巫鬼信仰傳入濮人區域,二者開始初步融合,合川成為巴濮文化交融的前沿。
第四階段:文化共生,融入巴蜀(戰國至秦漢)
巴國統治下,濮人文化與巴文化深度融合:濮人的稻作技術提升巴國農業水平,巴人的青銅工藝豐富濮人手工業類型,合川出土的商周陶器既有濮人典型的繩紋、網格紋,又融入巴人器物的柳葉形紋飾,體現“巴濮共生”的文化特征。秦滅巴蜀后,巴濮文化共同融入巴蜀文化,成為西南地域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濮國文化的跨區域遺存
濮人分布的廣泛性決定了其文化遺存在多省均有發現,這些遺存從不同維度印證了“百濮”文化的多樣性與統一性:
湖北地區:以“懸棺葬”和“朱家臺文化”為代表。恩施自治州現存38處懸棺葬(利川大王壩、恩施月亮崖等),為濮人典型葬俗;荊州朱家臺遺址出土的陶罐、陶釜,其器型與紋飾與濮人陶器特征高度契合,是長江中游濮人文化的核心遺存。
四川地區:聚焦“僰道遺址”與“鹽業遺存”。宜賓僰道遺址出土大量濮人時期的青銅劍、陶紡輪,印證“僰為濮支”的文獻記載;達州羅家壩遺址發現濮人制鹽工具,說明川東濮人早已掌握鹽業技術,與合川濮人制鹽文化形成呼應。
貴州地區:以“夜郎遺址”與“后裔文化”為核心。畢節可樂遺址(夜郎國重要遺址)出土的青銅鼓、陶罐,帶有明顯濮人文化痕跡;今貴州仡佬族保留的“祭濮王”儀式、“折齒”習俗,是濮人文化的活態傳承,印證濮人與夜郎及仡佬族的源流關系。
重慶地區:除合川外,綦江二磴巖崖墓群被判定為濮人遺址,墓中畫像石帶有濮人圖騰符號;涪陵小田溪遺址出土的部分器物,融合巴濮文化特征,是巴濮融合的實物佐證。
四、合川濮人遺址的核心實證與文化內涵
合川作為濮人聚居的核心區域,其遺址遺跡涵蓋考古遺址、墓葬傳說、地名文化等多個維度,完整呈現了濮人在合川的生產生活與文化傳承。
(一)考古遺址:濮人生活的實物見證
沙梁子遺址(鹽井街道,商周時期)
位于涪江左岸臺地,是合川目前發現的最具代表性的濮人遺址。遺址出土大量商周時期的陶器(罐、釜、尖底盞),以夾砂灰陶、紅褐陶為主,紋飾以繩紋、網格紋居多,與濮人陶器的典型特征一致;同時發現制鹽工具(陶質鹽鍋殘片),印證文獻中合川“蒲子鹽”為濮人所制的記載,說明制鹽業是此處濮人的核心經濟活動。
唐家壩遺址(銅溪鎮,舊石器至商周時期)
地處涪江右岸二級臺地,地層堆積深厚,包含舊石器、新石器、商周三個時期的文化遺存,完整呈現了濮人先民從采集漁獵(舊石器時期)向定居稻作(商周時期)的演進過程。遺址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稻作遺存,證明濮人是合川早期稻作農業的開創者;商周時期的陶紡輪與骨器,反映濮人紡織與手工業的成熟。
器物遺存(合川境內多處出土)
除遺址外,合川城區及周邊出土的商周時期器物,如手制泥質紅褐陶紡輪、帶刻畫符號的陶片、小型青銅飾件等,進一步印證濮人在合川的廣泛分布。部分陶片上的刻畫符號,可能為濮人早期記事符號,是研究濮人語言文化的重要線索。
(二)墓葬遺存:濮人歷史記憶的物質載體
濮人墓葬傳說遺跡
合川境內有三處與濮人相關的墓葬傳說,均見于明清文獻記載:
濮子墓(合陽城瑞應山麓):明萬歷《合州志》明確記載“濮子墓在州北瑞應山”,今合陽城街道金九時代廣場后方仍有遺址痕跡,相傳為合川濮人部族首領“濮子”之墓,是濮人在合川建立部族聯盟的間接證據。
濮巖寺后山墓(合陽城派斯學院內):因濮巖山得名,相傳為濮人貴族墓葬,雖未進行考古發掘,但山體巖石上留存的人工鑿刻痕跡,暗示此處可能為濮人墓葬區。
巴濮二王墓(釣魚城插旗山頂):民間傳說為巴、濮兩國君主會盟互刺后的合葬墓,封土堆至今可見。雖無考古實證,但結合《濮巖銘》中“二王滅跡”的記載,可視為巴濮沖突的歷史記憶載體。
濮巖寺(合陽城派斯學院后山)
始建于唐代開元年間,原名“慶林觀”,因所在山體原名“蒲巖山”(后因濮子墓傳說改稱“濮巖山”),故改稱“濮巖寺”。寺內摩崖造像始于唐代,早于大足石刻150年,現存殘龕30余處,內容以佛家造像為主,部分造像衣飾風格帶有濮人服飾特征(如短衣、束腰),見證了濮人文化與佛教文化的后期融合。
(三)地名文化:濮人存在的鮮活印記
合川境內以“濮”命名的地名延續千年,是濮人文化傳承的隱性脈絡:
城北區域:濮湖社區、濮湖小學、濮巖路,均因歷史上的“濮湖”(相傳為濮人聚居的湖泊)得名,是合川濮人核心聚居區的直接見證。
城南區域:巴濮廣場、巴濮文化藝術館,以“巴濮”命名,凸顯合川作為巴濮文化交融核心的歷史地位。
江河命名:涪江下游及嘉陵江合川段古稱“濮江”,《水經注》中“濮水出巴郡南充國縣”即指此段,因濮人長期在此活動而得名,是濮人影響地域地理命名的重要例證。
五、結語
濮國作為“百濮”部族聯盟的泛稱,雖未形成統一政權,卻在夏商至戰國的歷史進程中,依托廣泛分布的濮人部族,創造了以稻作、制鹽、懸棺葬為核心的獨特文化。合川作為濮人聚居的核心區域,其遺址遺跡不僅完整呈現了濮人在三江流域的生產生活軌跡,更見證了濮與巴從沖突到融合的族群互動歷程——從早期濮人獨立聚居,到巴人西遷后的戰爭對峙,再到巴國統治下的文化共生,最終共同融入巴蜀文明,構成西南地域文化的重要源頭。
如今,合川的濮人遺址與跨區域的濮國文化遺存,共同構建起濮人歷史的實證鏈條,不僅為研究先秦西南族群演化提供了關鍵樣本,更成為傳承地域文化根脈的重要載體。深入挖掘這些遺存的內涵,對于厘清西南文明起源、理解族群融合規律具有不可替代的歷史價值與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