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內外”文藝評論 | 以簡為史,以史為鑒——評十四藝節舞劇《陳壽·三國志》
2025-11-03 15:49:11 來源:重慶文藝網

編者按:

為扎實推進第十四屆中國藝術節相關文藝評論工作,有效發揮文藝評論在引導創作、推出精品、提高審美、引領風尚等方面的重要作用,重慶市文化和旅游研究院與重慶市文藝評論家協會聯合組織開展系列文藝評論活動。

以簡為史,以史為鑒——評十四藝節舞劇《陳壽·三國志》

文/彭崢

十四藝節展演的舞劇《陳壽·三國志》以陳壽十年著史經歷為敘事脈絡,將史中史的雙重文本空間通過鑒史、鑒人、鑒己三重維度進行呈現,塑造出以史學家陳壽為中心的一批鮮活的歷史人物形象,引發觀眾對歷史的認知建構與文化認同。舞劇以多元藝術手法重構歷史,傳遞史家執念與文人風骨,完成對傳統文人精神的當代致敬。

自竹簡舞陣始,至竹簡舞陣終,伴竹簡裝置升降起落完成獨特的空間調度,徐徐展開史學家陳壽的生命畫卷,在本次十四藝文華獎展演中,舞劇《陳壽·三國志》帶著濃重的史學氣質登陸重慶施光南大劇院。該劇以古今觀照的舞美設計與包羅萬象的舞蹈語匯完成對塵封歷史的美學重構,更以陳壽十年著說的歷史原型為脈踐行傳統承繼中的文化自覺,完成對陳壽史學生涯中鑒史、鑒人、鑒己的三重呈現。從家國大義到文人風骨,從詭譎朝堂到民間煙火,《陳壽·三國志》以舞為筆的歷史書寫在本次首演中獲得滿堂彩。

鑒史:耿介之筆,虛實春秋

《陳壽·三國志》以“序?別故鄉”“上?傾著”“下?苦著”“尾聲” 四大章節為布局講述陳壽的著書生涯,通過構建雙重文本空間將陳壽所著歷史與陳壽個人經歷進行串聯敘事,展示了《三國志》中記載的“失街亭”“斬馬謖”“赤壁戰”和“五丈原”幾個歷史事件。

在戲劇創作中,許多經典作品都運用了雙重文本空間的敘事手法來表達更為厚重的文化旨意,例如《牡丹亭》中通過對杜麗娘的現實與夢境的刻畫更為深刻地反映出封建社會對人性的壓抑以及人們對自由愛情的渴望。《陳壽·三國志》則是通過這一敘事手法,通過將陳壽與歷史事件的兩個時空重疊共置,豐富了兩個獨立文本所承載的文化內涵。

在《陳壽?三國志》的舞臺上,“失街亭”與“斬馬謖”這兩個緊密相連的歷史事件被演繹得驚心動魄,充滿了悲劇色彩。歷史上,馬謖在指揮作戰時,剛愎自用,堅持在山頂扎營,導致水源被斷,蜀軍陷入絕境而致失守。演員們通過剛勁有力的舞蹈動作,展現了馬謖的自負與固執,蜀軍士兵們在困境中的掙扎與絕望,以及諸葛亮在得知街亭失守后的痛心疾首、揮淚斬馬謖時的無奈與悲痛。而對陳壽而言,陳壽的父親曾是馬謖的參軍,街亭兵敗后陳壽的父親也受到髡刑的處罰,故而此事對陳壽來講應是一種家族創傷。而當舞臺上呈現街亭失守和痛斬馬謖的場景時,陳壽的痛苦悲切和凝重似乎更多的是對戰事之下生靈涂炭的感慨和對歷史悲劇的無奈,展現出強烈的史家責任感。

又如在“赤壁戰”情節中,陳壽置身于被萬箭擊潰的曹軍戰士之間展臂起舞,扼腕痛惜,將一部出奇制勝的英雄史詩著眼在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殘酷現實中,使觀眾跟隨陳壽的舞動體味在歷史面前大千塵埃的無奈與震撼。這種雙重文本空間的虛實交織實際上是將陳壽的精神世界進行具象轉譯,以心理蒙太奇的手法帶觀眾探知陳壽身處局外、心在局中的史家風骨。

除了陳壽與歷史人物的同臺共舞,《陳壽·三國志》還巧妙地將多種傳統國粹元素進行創造性轉化。在展現陳壽深入民生考察戰后之地如今面貌之時,在獸面群舞之后出現了四個面帶臉譜、腳踩高蹺的角色,通過其臉譜與行頭可見應是趙云、諸葛亮、劉備和張飛四位風云人物,而高蹺造型的結合則是更加突出其偉岸形象。伴隨著彈幕里京劇鼓點的烘托,舞劇利用戲曲的程式化符號與寫意性表達引導觀眾構建起對陳壽所感之歷史時空的情景認知,展示出中式美學的含蓄詩意。

鑒人:英雄骨血,清詞為鄰

在《陳壽·三國志》展現的幾個《三國志》所載的歷史事件中,諸葛亮這一歷史人物被賦予濃墨重彩的書寫,塑造出一個忠勤清正、鞠躬盡瘁的千古謀士形象。陳壽在對歷史的記載過程中與前人靈魂相認,一方面從文字的維度,以務實的筆觸記錄歷史;另一方面在舞臺的空間,用熱烈的肢體語言訴說情懷,現實空間與心理空間相互映照,引發人們對這位千古名相的無盡敬仰。舞劇還通過舞美設計進一步展現出陳壽著書過程中對諸葛亮的情緒起伏與其所著之書對諸葛亮的生命延續,觸發觀眾觀劇過程中的情動轉向。

陳壽對諸葛亮的情感變化經歷由史及人、靈魂共振到精神延續三層遞進。在“失街亭”情節中,諸葛亮與馬謖激烈辯爭,而馬謖擅作主張導致戰場失利,舞劇采用一段古琴弦舞展示歌舞升平的朝堂之中政客隔岸觀火的無力,側面摹寫出三國焦灼戰事中各路英雄攪弄風云的詭譎局勢,而即使在燈光、音樂以及演員的舞蹈表演等烘托之下氣氛激昂,此時的陳壽卻并未出現在舞臺上,因為此時他只是用客觀的筆觸記載那些歷史上的真實鮮血。

但隨著視角從朝堂延伸至前線與民間,戰時百姓和將士的百態開始逐漸觸動陳壽的內心,于是他以具身為信身臨其境,逐漸與諸葛亮當時的悲切心境產生共鳴。直到諸葛亮揮淚斬馬謖,陳壽與其的靈魂共振達到頂峰,他們舞步一致,招招泣血,血脈僨張中道盡百姓家國面前對忠臣良將不得不殺時的不忍與無奈。而隨著對諸葛亮內核品質的深入探知,陳壽又開始從感同身受變成了仰慕敬重。

在“五丈原”這一情節中,諸葛亮點燃七星燈揮袖疾舞,好似令人觸碰到他當時自知時日無多但仍希冀為主君謀劃的拳拳之心。又隨著七燈熄滅,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陳壽步履行轉于七燈之間,痛惜不堪。諸葛亮的事跡被陳壽記于史冊,背景出現一張極大的鏤空竹簡,赫然寫著《出師表》,冷白的光從鏤空的字形中流轉射出,使人瞬間體悟到史家記史的意義所在,在竹簡上記錄的不僅僅是黑墨勾勒的成王敗寇,更有忠勇之臣壯志文人的“留取丹心照汗青”。舞臺上,諸葛亮乘坐輪椅緩緩退場,陳壽與眾人擁躉目送,肅穆動人。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 ?!庇墒窔w今,以大觀小,《陳壽·三國志》還塑造了鮮活的配角呼應主題內核中那份深情厚誼。諸葛亮為輔蜀漢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而陳壽身邊的妻子與書童便是平凡人中的情義寫照。在陳壽遭遇貶黜、雙目失明的困頓時期,舞劇中刻畫了妻子與書童的不離不棄,起落相隨,既豐滿了陳壽的人生圖景,又為該劇增添了幾分溫情,讓觀眾看到陳壽在堅守理想之外的情感支撐,各個人物的塑造更顯立體生動。

鑒己:眼觀己心,精神重生

陳壽在劇中的人生軌跡可以描述為“由起至落,涅槃重生”。從歷史原型來看,《晉書?陳壽傳》載黃皓“操弄威柄,大臣皆曲意附之”,而陳壽“獨不為之屈”,這種“秉筆直書”的史學堅守與宦官政治的矛盾,成為舞劇創作的核心沖突支點。

舞劇并未采用寫實性敘事還原朝堂場景,而是通過肢體符號的隱喻性表達強化沖突質感:在表現朝堂中的嚴峻情狀時,眾宦官或接連涌上,又或圍繞糾纏,形成了密不透風的權力網絡,其肢體動作的壓迫感象征出宦官集團對政治話語權的壟斷;陳壽拼命護住卷卷竹簡與之對抗時,甚至如同面臨一場沒有硝煙的權力之戰。這是關于政治爭奪中的春秋筆法與史家底線上的事實堅守之間的二元對抗,陳壽也因此備受打擊,從此陷入了對現實的失望,喪失了對著史的信心。以筆為喻,折斷的筆桿是他破碎的信念。

歷史上并沒有資料明確記載過陳壽失明,舞劇《陳壽·三國志》則在這一點進行了藝術加工。在陳壽信念崩塌陷入彷徨之時,妻子的堅守與老師的鞭策都沒能帶給他徹底的蛻變,雙目的失明卻給了他“以心觀史”的機會。這種外部助力失效的情節設計,實際上正是為失明情節打下的鋪墊。當現實層面的情感慰藉與精神鼓勵無法突破陳壽的內心困境時,“雙目失明”這一極端設定,以切斷視覺干擾的方式,迫使他從對現實紛擾的關注轉向內心世界,完成“以目觀物”到“以心觀史、重拾本心”的轉變。

當陳壽陷入黑暗,赤壁壯烈的戰爭場景、七星燈前諸葛亮的臨終圖景再以心理蒙太奇的方式展開時,“失明”已轉化為精神賦能,現實紛擾無法擾亂其心志,他得以全身心沉浸于歷史語境,在赤壁寒江之中尋覓鮮活,在七星燈前承繼冰心。陳壽以赤誠之心做蒼生喉舌,而三國風云在此時則成為了滋養陳壽信念的養分,這場雙向的救贖形成了一場敘事閉環,從“史家著史”到“歷史塑人”,渲染出史家與歷史之間的一層浪漫色彩,也讓舞劇的人物塑造兼具歷史厚度與哲學深度。

當最后陳壽摘下眼紗重建光明之時,無人不為之感動。因為這不僅僅是陳壽殘缺身體的復原,更是代表了“不違心、不違史、不媚上、不茍且”的史家執念的勝利,代表了文人風骨在歷史血脈的滋養下獲得的蛻變與涅槃,更是舞劇《陳壽·三國志》對中國傳統文人精神的當代致敬,讓觀眾在感動中完成對自身文化身份的認同。